一个刺儿头

今天讲讲一个不太听话的美国人。这种人在美国被称为trouble maker,在中国俗称刺儿头,让周围的各色人等头疼。并且,他的刺儿头行为贯穿了他的一生。他的名字叫Fred,音译弗雷德。

中国五四运动那年,Fred出生于加州的奥克兰。他过着平常的生活,上学的时候,他学习各种知识,并且和朋友一起打球、露营;不上学的时候,他帮忙照顾家里的生意。到他二十二岁的时候,他找了一份焊工的工作,并且谈了个女朋友。他攒了足够的钱买了一辆Pontiac牌汽车,他时常开着车载着女朋友,到公园的山顶上看日落。他期待着有一天和她结婚。不过,在这平常的生活中,也有暗流涌动。比如,他有一次想去理发店理发,被理发师拒绝了;他想要参军,被拒绝了;他女朋友的父母也不接受他。因为,他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有一天,政府部门要求他,以及他的家人去一个地方报道。他的其他家人都去了,他没有去,继续开着自己的车,载着女朋友去公园看日落。不过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一个警察拦下了他,盘问一番后,警察把他逮捕并投进了监狱。从此,他再也没有和他的女朋友见过面。

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意识到了,Fred是日裔美国人,他的全名是Fred Korematsu(是松丰三郎)。珍珠港事件后,美国针对日裔的种族仇恨情绪高涨。过了两个月,罗斯福签署了9066号行政令,授权美国陆军部实施“战区管制”。又过了近三个月,当时的“西部战区”司令DeWitt下令区域内所有日裔在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报到。Fred和家人收到的就是这条命令。Fred抗命不去的刺儿头行为是不被容忍的,于是他被捕了。

在监狱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后,有一个叫Ernest Besig的人来找他,他是个律师,来要求代理Fred的案子。Fred说:“可我没有钱,请不起律师”,Ernest说:“我愿意免费代理你的案子,只需要你一句同意。”于是Fred同意了。Ernest甚至帮助他支付了保释金,不过,在Fred踏出监狱门的那一刻,另外一些人已经在等他了。他被这些人带到了Tanforan,和家人团聚了。

Tanforan位于今天的旧金山国际机场西边不远,如今是大型购物中心,当时是养马场,被美军临时征用安置来自附近的日裔。Fred一家人睡在原本的马厩里,封闭的空间里仍然散发着马粪的味道。他后来说,这里比监狱的条件差多了。不过,更让Fred难过的还不是生活条件:家人和其他关押在这里的人听说他在和政府打官司后,纷纷反对他的做法,认为他这样做会让所有日裔的处境更糟。在这里,大家的共识是,为了表明对美国政府的忠诚,大家要逆来顺受,换取政府的信任。而Fred表示要继续把官司打下去,所以在其他日裔眼中,他也是刺儿头。虽然他和很多同伴住在一起,但他非常孤独。

Fred和Ernest坚持着打他们的官司。他们一直败诉,一直上诉,直到最高法院。1944年3月,最高法院同意受理他们的案子。同一年12月,Fred收到了Ernest的信,信上说,他们输了官司。最高法院以6:3的投票结果,认定DeWitt将军对日裔的监禁是“军事必须的”,是合法的。当时美国已经放松了对日裔的管制,Fred已经获得了人身自由,但是对于Fred来说,他失去了自己的家、财产、朋友、爱情,以及对一些信念的执着。从此,他沉默了,他收敛了刺儿头行为数十年之久。

战争结束了,Fred结了婚,携妻子回到了故乡奥克兰,并且有了孩子。他因为有过犯罪入狱的记录,不能从事白领工作,于是他打两份体力工作,来挣钱养家。他对自己控告过美国政府的事情绝口不提。他女儿Karen在十六岁的时候,在课堂上学到了Korematsu v. United States(是松诉合众国案)的案子,这时,Fred才第一次告诉孩子们,这是他的案子,并且告诉孩子们,他仍然相信自己是对的。不过,对于外界,Fred依然保持沉默。

又过了十六年。1982年的一天,一个叫做Peter Irons的人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起,关于Fred的案子,发现了新的证据,希望和Fred见面。Fred同意了。原来,Peter在国家档案馆找到了一些尘封多年的文档,文档表明,在是松诉合众国案的诉讼过程中,代表美国政府的律师已经发现,DeWitt将军的报告在撒谎,没有证据表明日裔美国人在从事协助日本军国的间谍或破坏活动,但是他们对最高法院隐瞒了这些事实。Peter表示,这意味着,Fred可以要求重新审理他的案子,即便这个案子已经于1944年由最高法院作出了不利于Fred的裁定。

这时,Fred问Peter:“你是律师吗?”

“是的,我是。”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律师吗?”

“不光是我会做你的律师,我们还有一个团队,他们大多是年轻的日裔美国人,他们也会做你的律师。”

Fred重新站了出来,他和他的律师团重新走上了法庭。即便在这个时候,他的行为仍然是充满风险的。当时许多日裔美国人在掀起社会运动,推动美国政府为二战期间拘禁日裔美国人的行为道歉和赔偿,如果Fred再次败诉,这些活动可能会受到伤害。但是,如果Fred胜诉,那么他不光可以为自己正名,还可以避免今后美国政府做出类似的,基于种族而不公正对待某个族裔的行为。

1983年11月10日,Fred在旧金山联邦法院出庭。在法庭上,Fred做了这样的陈述:

Your Honor, I still remember forty years ago when I was handcuffed and arrested as a criminal. (尊敬的法官,我仍然记得四十年前我被铐起来,作为罪犯逮捕的那一刻。)

We can never forget this incident as long as we live. The horse stalls that we stayed in were made for horses, not human beings. (我们永生难忘这件事。我们住过的马厩是给马住的,不是给人住的。)

As long as my record stands in federal court, any American citizen can be held in prison or concentration camp without a trial or hearing. That is, if they look like the enemy of this country. (只要我的“犯罪记录”仍被联邦法庭认定,任何美国公民都可以在未经审判的情况下被投入监狱或集中营,如果他们长得像这个国家的敌人的话。)

Therefore, I would like to see the government admit that they were wrong and do something about it so this will never happen again to any American citizen of any race, creed, or color. (所以,我希望看到政府承认他们做的是错的,并且做些事情来保证未来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任何美国公民身上,不论他们的种族和肤色。)

If anyone should do any pardoning, I should be the one pardoning the government for what they did to the Japanese-American people. (如果任何人应当做什么“原谅”的话,应当是我来原谅政府对日裔美国人的所作所为。)

Fred讲完后,法官(Marilyn Hall Patel)开始说一些晦涩难懂的法律语言。Fred听不懂,就问自己的律师“发生了什么”,律师们告诉他:“Fred,你赢了,你赢了你的官司!”片刻平静之后他说:“很好,那真的很好。”在时隔四十一年之后,法官判决当年Fred的抗命行为不是犯罪,为Fred恢复了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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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稀之年的Fred与最初帮助他的Ernest于1989年合影。当时Ernest帮助Fred的行为也是刺儿头的,他受到了自己机构ACLU的反对,不过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图片来源于ACLU。

此时Fred年事已高,他从此更加积极地从事相关的事业,他希望政府之后不再不公平地对待任何群体(正如二战期间的日裔一样),但他深知同样的事情仍然可能发生。因为,他的胜利并不彻底,Patel法官的判决洗脱了他的罪名,但是她的判决并不能推翻1944年的最高法院判决(直到2018年,最高法院大法官罗伯茨才声明1944年的判决是错误判决)。于是,他四处奔波,讲述他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以及他的反抗行为,来警醒世人。在911恐怖袭击之后,很多美国人敌视中东裔移民和公民,就此Fred又一次发声:“No one should ever be locked away simply because they share the same race, ethnicity, or religion as a spy or terrorist.”(不能因为一个人和间谍、恐怖分子来自同一个种族,信同一种宗教,就把他们关起来)。他继续为他人的权利而奔走,直到他生命的终点,2005年3月30日。

1998年1月15日,美国总统克林顿授予Fred总统自由勋章。克林顿说:“It was a very brave thing that you did to stand up against the government.”(你站出来对抗政府的行为非常勇敢)。Fred对抗政府的刺儿头行为,最终为他获得了美国平民的最高荣誉奖章。

如今,美国许多地方在纪念Fred以及继续他的事业。加利福尼亚州和弗吉尼亚州将每年的1月30日(Fred的生日)设立为Fred Korematsu Day,他的后人设立了Korematsu Institute(是松研究所),一个501(c)(3)非盈利组织

参考资料

  1. Fred Korematsu Speaks Up,作者Laura Atkins and Stan Yogi,绘画Yutaka Houlette
  2. 英文维基百科Fred Korematsu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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