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最后的乌兰镇

本篇为短篇小说转载。作者是我爹。那里有他的青春记忆。我后来随他大致探访过那一带,遗憾的是那次行程没有经过乌兰矿,或者乌兰镇。

太阳峰亮出金色的时候,他已经把茄子和西红柿浇完了。他的时令菜越种越少,今年只有八棵茄子六棵西红柿。黄瓜仅剩了两棵,现在基本下架变成瓜秧了。就这十几棵他也是吃不完的,还能送给老那老伍他们尝。他给自己增加了易储菜和脱水菜的比例,多种了一点土豆、南瓜和豆角、茭瓜。土豆、南瓜可以直接存放到明年春天,豆角、茭瓜可以劈成丝晾成干菜。当然,真正的过冬菜还是主打大白菜。大白菜是立秋后下的种,现在才刚刚出苗。

浇完茄子和西红柿,他把水管甩进了土豆田。土豆田以前也种过很多茄子西红柿茭瓜黄瓜豆角。那时站里人多,所有的园子全种了菜还是不够吃,还是要上街买。街上的菜贵,他们就从山外往回带。带一次,吃三四天,然后再带。变电站人最多的时候,他们有一台大屁股北京吉普,除了拉着人去巡线这项主要工作,再就是为全站人的生活服务了。生活服务包括买粮买菜,也包括其他的吃喝拉撒。有一次乌兰矿来了一个“乌兰牧骑演出队”,他们去看演出,杨小东懒得跑第二趟,一次往车里塞了二十一个人,结果让交警给逮住了,按人头每人罚款十块,一次要罚两百多。后来好说歹说,按超员人数罚了一百二。一百二是什么概念?是一个人两月的工资!大家心里过意不去,每人给杨小东十元。杨小东把多出来的钱买了酒和菜,给大家摆了一桌宴席。这件事让杨小东念叨了很多年。杨小东不是感恩大家凑罚款,他念叨的是,乌兰矿只有三个交警,怎么就偏偏把他揪住了?

趁着浇土豆这个空档,他去了一趟设备区。变电站设备和他一样,也是老胳膊老腿,得经常盯着点。尤其是那些高压油开关密封圈老化严重,渗点漏点很正常,就得及时把绝缘油补上。油开关缺油可不是闹着玩的,跳了闸,镇上的老人们更没法生活了。巡查了一遍,还好,只有一支油开关需要注油。他把这个缺陷记录下来,然后去看110千伏构架上的那个鸟窝。鸟是喜鹊,花花的翅膀,花花的尾巴,尾巴下小屁股那里也有一点白,看不清是它解手不讲卫生挂着白屎还是长着几片白羽毛。它撅着屁股给窝里的小喜鹊喂食,并没发现他用望远镜望它。无论是人是鸟,老了以后做事都很专注,专注到除了自己的本职,周围的变化毫无觉察。老了的专注很固执也很傻。喜鹊喂完孩子又飞出去找食了,孩子们叽叽叽叫了几声安静下来。他的望远镜看不到它们。它们躲在窝里,他只能看到树枝和干柴垒成的鸟巢。不过,鸟巢里的孩子们他十分了解。他曾经拆毁过很多鸟巢,有些是空的,有些盛着鸟蛋,有些孵出了小鸟。那时,他攀上构架或铁塔后,不管是空巢还是蛋巢还是雏鸟巢,一律拆掉扔下去。他的职责是线路的安全送电,只要线路安全了,鸟的死活他是不会顾忌的。他那时还年轻,容易激动也容易生气。当然,攀铁塔登构架也容易。现在他老了。老了便攀不了铁塔登不上构架。不是一点体力都没有,是没有监护人不允许攀爬。总不能让阿朝和喜鹊来做监护人吧?阿朝是一条狗,喜鹊是一只鸟,它们是不懂安全规程的。就是让阿朝站在塔下让喜鹊蹲在塔上,他照样不能攀登。供电局给他的任务是看家护院,按命令操作,小缺陷要上报,大缺陷局里来人处理。他只能清理构架下的鸟粪防止误闪造成短路停电。他不能去拆毁构架上的鸟窝,他也舍不得拆毁鸟窝。鸟和狗是他的家庭成员,是乌兰变电站的三个活物之一,其他都是些不会动的呆物,菜呆得像一棵树,树呆得像一尊油开关或一柄隔离刀闸。

太阳蹲在太阳峰顶一动不动了。太阳把一座山峰蹲成了自己的名字是需要耐心和毅力的。他在变电站巡视了一圈儿回来,发现土豆田只浇了一个角儿,还有三分之一的土豆秧耷拉着叶子。浇过水的土豆扬着牡丹花般的身姿,一朵朵白花很茁壮地向太阳行注目礼。他顺着西红柿茄子土豆们的目光也给太阳行注目礼。可惜他没有它们的耐性,他只看见110千伏线路铁塔在闪光,不敢去看金色的太阳。他眯着眼盯了一会儿败下阵来,转身去摘了四个茄子十几个西红柿。他把茄子西红柿装进两个小塑料袋,然后从车库开出车来,准备去那森家借一台小水泵。再有一台水泵,太阳离开峰顶时土豆田就能浇完。土豆已经坐上指头大的小蛋蛋,得抓紧浇完最后一次水,让它们好好晒太阳。

汽车上了大沙河。沙河柔柔的软软的,车走在上面很舒服很平稳。车当然不是杨小东开过的那辆大屁股北京吉普。车是女儿去年从美国回来探亲时给他买的丰田霸道越野。女儿买给他车时他非常高兴。高兴有了这台车,他可以随时往乌兰矿任何一家跑。因为乌兰矿变成采空区之后,留下来的人很分散,他靠步行太慢,骑车在沙河路上太费劲。还高兴女儿既然给他买车,就不会再逼他去美国和她们一起生活。他没有料到的是,女儿给她留下了车,却把老伴儿彻底带走了,还给老伴儿办了绿卡。他有一种拿老伴儿换了车的委屈,有时候开车就像牵着老伴儿。他对车说,老伴儿啊,我给那森送点菜去。那森今年的菜没种好,现在就开始吃小白菜了。他又说,我去借他家的水泵,两个水泵浇地能快一点,他家菜地小,估计浇过水了。老伴儿没理他。老伴儿窜得很快,就像年轻时和他一起巡线一样,就像年轻时和大家一起登太阳峰一样。

他把车停在那森家大门外,按了两声喇叭跑到门口喊老那。老那老伴儿答应着出来开门。这时,老那家隔了两排房的邻居的狗子开始狂吠起来。邻居姓伍,叫伍万元。姓是队伍的伍,不是口天吴也不是武装的武。有伍万元钱过去是财主,现在却是穷人。伍万元就不让人叫他伍万元,一律只叫老伍。老那和老伍是整个矿区相距最近的俩邻居,其他几戸都各自为阵分散着。老伍的狗一叫,阿朝冲出车门箭一般窜了。两条狗没一会儿便跟在老伍屁股后面摇着尾巴回来了。老伍说,一听喇叭响就知道是你,敢不敢和我杀一盘?他说,不敢,我的棋不是黄瓜,不需要施肥。老伍说,我说的是下棋,不是种菜。他说,是呀,我说的就是下棋。老那说,站长嫌你棋臭。老伍举起棍子要打他,两只狗子先打了起来。他和老伍忙笑着握手,狗们尴尬地互相摇起了尾巴。老伍说,知道你忙,不下就不下吧,我想打听一下,你有没有听说四毛七要走的话?那森问,四毛七是谁?他说,老伍说的四毛七就是思冒奇,打算今年底搬走。那森呵呵一笑说,伍万元不抵四毛七,你这名字不值钱了。老伍说,政府动员那么多次不走,现在没人动员了四毛七为啥又走?他一走就剩八家人了,你们变电站会不会也像电话电视那样撤走?他说,太阳峰的太阳还在,我的变电站就在。变电站是我的自留地,也是我的家。我在家里种了土豆种了菜,全是绿色食品。我不会跑城里去吃化肥农药。那森说,不是绿色食品勾引住了你,是我们这些没处去的老工人拖累了你。他说,我就是出了山住进省城,照样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何况我在这里吃啥都不花钱,吃啥都健康环保。他没给矿上的任何人讲过老伴儿和女儿在美国的事。他们不知道他要是去了女儿家,别墅大院同样可以养花种菜同样可以吃绿色有机食品。他们更不知道他已经是个退休职工,坚守乌兰变电站是他自愿来尽义务。他现在既不是站长,也没什么报酬,用一个时髦的词讲,他是一名志愿者。

他把西红柿茄子交给老那和老伍,将那森家水泵装上车。他问那森水泵好不好用?那森说挺好的,你去年修过以后再没出问题。回到变电站一试,果然正常。

他有点饿了。他给自己闷了米饭,从冰箱拿出烧好的牛肉,拿出腌过的白菜,还有一颗大土豆。他本来打算放半个土豆,切开后干脆全放了进去。土豆烧牛肉是他最爱的一道菜,年轻时早上吃一大碗,巡一天线浑身都是劲。那时不管早饭还是晚饭,灶房、院子到处是人,三九天都能把整个变电站吃得热气腾腾。现在三层楼的建筑除去主控制室和工具库、材料室,半个楼都是他一个人的空间,他可以想住哪里住哪里想睡哪里睡哪里。事实上在变电站这个集体逐渐变成他一个人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换过房间。他一直住在二楼靠楼梯的站长室里。人总是有惰性的,人总是有恋旧情结的。他为什么不搬到一楼或搬到三楼?大概和矿上那些老工人一样,他们也是住在自己的老窝儿,没有搬进矿部留下来的小楼或别墅,就那样七零八落分散着。分散会给供电带来诸多麻烦。供电局曾试图劝说矿上的留滞人员往一起集中,但遭到了几乎是所有人的反对。他们说现在的房子虽然旧点矮点,但那是自己当年挤破脑袋分来的,房改时又花了钱买下的,住着心里踏实。房子小点,收拾起来也不费劲。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有院子,能种菜,能自给自足。供电局又打算从变电站改造入手,把乌兰变改造成自动化变电站,实现无人值守,撤出所有员工。预算下来,要花近千万。按当时留滞的家庭计算,平均每个采空区的用电户就是十几二十万的投资。而且这些用电户还在逐渐逃离。供电局领导决策前找站长征求意见,被他一票否决了。他说他愿意和马兰花一起坚守乌兰变,直到乌兰矿区最后一个人撤离。马兰花就是他老伴儿。那时马兰花只有五十岁,离退休还有五年。他估计五年之内矿区的人能撤完,乌兰镇会一户人不留。没料到十三年过去了,马兰花退了休,他自己也退了休,乌兰这个红色的矿区还坚守着九户人。他给自己盛了半碗米饭,把土豆烧牛肉盖在米饭上,又把冰箱里的一块冻骨头扔给阿朝,然后端着米饭上了三楼,坐在主控制室津津有味吃起来。

饭和菜只吃了一小半。剩饭就是晚饭,有他的,也有阿朝的。阿朝跟他七年了,是老伴儿退休那年从一座院子大门口捡的。估计是主人搬进城里时把它遗弃了,它却还在给主人守大门。他见到它时,它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他要领它走,它不肯。他只好把肉和汤送去。但它还是不肯吃。他就开始劝它,他说,你不能缺心眼,你不能一根筋,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狗呲着牙斜着眼睛轻蔑地瞥他。他看出了狗的不屑与嘲笑。他又说,你不能嘲笑我,我和你不是一回事,我守在太阳峰下守在乌兰镇是为了老旷工是为了给国家节约一千万,我是有贡献的是值得的。你是一条弃狗一条丧家之犬,你的死活与这座房子与房子的原主人没了任何关系。你听我的话,吃饱了跟我走,你今后就能活出一份精彩活得有意义有贡献有价值,活成乌兰变电站的二号领导。狗子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扛不住了,吃了肉喝了汤摇摇晃晃跟着他来到变电站。狗子嘲笑了他,他给狗子取名叫阿朝。他把米饭和土豆烧牛肉放进冰箱,出门去看土豆田的水浇得如何。他在前边走,阿朝在后边跟。到了土豆田,阿朝突然从他裆里钻了过去,将水管扒出田外。水管被阿朝扒得一曲一伸,管口跳了一下,浇了一狗头凉水。他哈哈哈笑了起来,重新将水管拖进田里。土豆还没浇好,阿朝好心办了错事,抖一抖狗头上的水,羞愧地摇着尾巴溜了。

阿朝溜了,他没理它。他知道阿朝是条没志气的狗,你不理它,它也会粘上来。他去库房拉出油枪和油桶,准备给那支缺油的开关加注绝缘油。注油一直都是两个人操作,一人拿油枪盯油线,一人摇油泵注油。变电站只剩他一个人后,这项操作无法实施。他想找老那老伍或老张老王来帮助,公司不容许非电力人员进入变电站,只能等检修人员专门来一趟。他觉得老开关渗油较多,从城里调人成本太高,自己琢磨出一套专用工具,将油枪卡在瓷瓶上代替了拿油枪的人。有一次,他摇了会儿油泵,然后踩着梯子看油线,阿朝跑过去推着刮板油泵,一下一下将油摇上来。注完油,他跳下梯子搂着阿朝哭了。也是从那次以后,他对它看管的更紧了。因为设备区是不允许狗子进去的。阿朝只帮过他那一次忙。今天,阿朝看见他拉油泵,悄悄尾随在他身后,伺机进入设备区。到了门口,他大喊一声滚,还是没让它进来。

他把浇土豆的水管拖进了玉米地。玉米只有十二棵,横四棵,竖三棵,上面出了穗子,中间结了棒子。棒子还嫩,还不能煮了吃。玉米的品种很好,是一种甜黏玉米。他很喜欢吃煮玉米。他觉得吃煮玉米有点像阿朝啃牛棒骨,既过瘾又优雅。不过,去年他听人说这种又甜又黏的玉米是转基因食品,他就不敢多种了。他把水管子拖好,又去设备区清理了一下110千伏构架下的鸟粪,回来后玉米地正好浇满。他拉下闸刀停了水泵。

太阳峰上只剩了乌云没了太阳。构架上的喜鹊对着太阳峰喳喳叫,阿朝也对着太阳峰叫。它们一唱一和地叫,叫得有点哀伤有点声嘶力竭。他对阿朝呵斥一声,阿朝停了一下,然后又扬着脖子大叫。阿朝的表现让他想起一个成语,狂犬吠日。但他立即又否定了。太阳峰上已经无日,它还吠什么呀?他从冰箱拿出一根牛棒骨扔给它。它叼了骨头跑到外面,把骨头抱在怀里,闻了闻,舔了舔,又扬头狂吠起来。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峰顶暮色渐浓,峰顶的铁塔影影倬倬。这有什么可吠的呢?他弯腰拾起一支扫把,做出要打的姿势,阿朝叼着骨头跑了。他上楼准备记一记今天的成绩。他看到喜鹊嘴里叼着小喜鹊向他飞来,飞到主控室的走廊把小喜鹊放在了地上。小喜鹊身上只有一层绒绒的细毛,黄黄的大嘴岔子使劲张着。花喜鹊放下一个,又去叼另一个。楼上没有蛇也没有老鼠,小喜鹊是安全的。但这能比构架上的小窝更安全吗?他打开走廊和主控室的灯,灯光刺了小喜鹊的眼,小喜鹊挣扎着翻了一个跟头。这时,他听到乌兰镇一片狗叫声,远的近的,老伍家的,老王家的,都在叫。他突然觉得狗叫是一个大问题,是一件大事情。他快步进入主控室,他想用调度电话和调度员聊一聊狗叫的事。调度员都是些很有知识很有学问的人,他们也许知道狂犬群吠的原因。但是,在他的手还没有探到电话之前,太阳峰上传来一阵滚石般的巨大响声。响声从大地传了过来,楼房开始摇晃,太阳峰开始摇晃,大地开始摇晃。他大叫一声,地震了,乌兰矿地震了!他的声音和狗叫声溶在一起。他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乌兰镇陷入了一片黑暗。乌兰是红色的意思,当然也代表明亮,现在却完全黑暗了。他摸到墙角,找出应急灯,打开应急灯又去打电话,电话里没有任何声音。乌兰变的调度电话是用供电线路载波信号方式的电话,现在没了声音,估计整个供电线路断了。无论是太阳峰的铁塔倒了还是乌兰变的设备断了,仅靠他的双手是无法恢复供电的。他举着应急灯往楼下走去,他得去看看设备区的情况,他得去矿区看看那九户黑暗中的老矿工。

他打开车库把霸道越野开了出来。他把车头对准设备区,打开远光灯跳下车跑到门口看了看,发现一个Y型油开关倒在构架下,一个电压互感器碎在了地上。他回到车上飞快地出了大门,顺着沙河路疾驰。路面上有了平时没有的大坑,有些坑里还积了水。车突然剧烈地跳起又落下,一只狗头撞在他的肩膀上。是阿朝偷偷钻进了车里。他想停车让它回去看守变电站,又觉得变电站已没什么看的必要,点了下刹车又加大油门向那森家冲去。

那森家大门开着。车灯闪处,老伍从门里出来向他招手。停车跳下来,老伍喊,快来,老那不行了!老那在院子中间躺着,没有一点声息。两只狗子围住老那大喘气,似乎在议论老那的死活。他打着应急灯把老那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没有一点外伤。他问老那老伴儿,是砸了还是摔了?老伴儿说,我们正准备吃饭,老伍家的狗叫得凶,老那说可能是你送水泵来了,我们从伙房出来迎你,刚出来伙房轰隆一声塌了,老那就倒下再没起来。老伍说,老那是吓死的。

他摸了摸老那的脉搏,又摸了摸老那的体温,忙俯下身子做人工呼吸。三分钟过后,老那嗯了一声活转过来。老伴儿忙递来一杯水,又把平时备的救心丸让老那含着,拿了一床棉被让老那躺在院子。老伍问老那,心上还难受吗?要不要吃点饭?老那老伴儿说,饭锅让房梁砸烂了。老伍老伴儿说,我家一锅面好好的,卧室预制板掉下来把床砸的稀碎,要是迟震两个小时,我们老两口就死定了。老伍说,最怕的是砸不死活受罪……

他把钥匙交给老伍,让他们带点铺盖互相照顾着慢慢往变电站走,他要去老张老王老赵老高老刘老哈老马家。

最近的老张家三分钟就到。车到门前,家里没一点动静。用应急灯一照,门上挂着大锁。此时锁着门,应该是地震前离家的。他掉头又往老王家驶去。

车灯一扫就看见老王家院墙伙房全塌了。更近些一看,正房中间也裂了一个一尺宽的大口子。院子里狗子在叫,男人在喊,女人在哭。他提着灯踩着瓦砾进去,看见老张鲜血淋淋躺在地上,大腿上扎了一根细绳子,脸上掉了一块皮,老王正拿一块纱布给他包扎。多数旷工都会简单包扎,老王的手艺不错。看见他来,老张老王的老伴儿哇哇大哭起来。老张突然大骂,别嚎了,收拾点铺盖跟站长走!老张一喊,三条狗被吓了一跳,一齐叫了起来。老王忙按住老张的头说,别动,还没包好呢!

他用应急灯照了每一个人,发现俩女人脸上胳膊上也有擦伤,老王手上脸上也有血,不知是沾了老张的还是自己的。他上去捏了捏老张的腿,是骨折。他对老王说,把他弄起来吧。两个人将老张抬起,一人一条胳膊架到车前。他将后车座放平,让老张躺了上去。

他没送他们回变电站,而是拉着他们一起来到老赵家。老赵家门前塌出一个大坑,正房和伙房全倒了。车一停,三条狗先冲过去,站在废墟上汪汪叫。

他和老王、老王老伴儿到了废墟上时阿朝已带着它的俩伙伴从预制板下往外拽人。用灯一照,压着的是老赵。老赵头和身子都好,两条腿被预制板压死了。老赵本来昏迷着,狗叫加上灯照,他一下醒转过来。老赵说,是站长来了吗?你们快看看我老伴儿在哪里?老王说,是我和站长,你还能挺住吗?老赵喊,老伴儿,老伴儿,站长救我们来了!

他让老王老伴儿拽老赵,他和老王一起抬预制板。预制板纹丝不动。他又叫三条狗去拽老赵,他和老王、老王老伴儿一起抬预制板,预制板还是纹丝不动,三条狗用力过猛把老赵拽得哇哇叫。他喝住狗子,仔细看了预制板,原来预制板上面还压着水泥房梁。他对老赵说,压得太重了,我得回站里取工具,你先忍一会儿。老赵说,先救我老伴儿。他打着灯找了一遍,没看见老赵老伴儿。他让三条狗在废墟上嗅,狗们嗅完都摇头。他只好说,找不到你老伴儿。老赵一下又昏了过去。

他把应急灯交给老王,让老王领着老伴儿和狗守在这里,他开车回去取工具送老张。老王说,你快去快回。他回到变电站,叫来老伍两口子把老张抬下车,打开工具库,拿了撬杠千斤顶,又把工具库材料室的应急灯拿上车,叫上老伍返回老赵家。

老赵家废墟上突然站了一伙人一群狗。他和老伍两盏灯照过去,发现人群里有老赵老伴儿。原来老赵老伴儿没被捂在废墟下,而是跑出去喊人了。他忙数了数人头,有老哈老两口,有老刘老两口,还有老马。他们来了后试着抬预制板没抬动,和老王一起把老赵身边的碎石块清理了清理,叫醒老赵让他看看老伴儿。老赵看见老伴儿不但活着,还叫来了五个人两条狗来救他,高兴的一撑胳膊要站起来,却让双腿疼得又昏了过去。

有了撬杠和千斤顶,老赵的腿一会儿就抽了出来。还好,老赵的腿被压碎了,但并未压断大血管。乘着大家抬老赵的工夫,他问老马,你老伴儿呢?老马说,我家的狗为救老伴儿让房梁砸断了腿,老伴儿在家陪着狗呢!老马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养狗的家庭在这次灾难中收到了预警信号,狗立了大功。

所有的人都上了车。车上共挤了十一个人。五条狗也要挤上来,被他一顿呵斥,都乖乖趴在了车顶上。他的车严重超员了。但超员又有什么关系呢?乌兰镇一个交警都没有了,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他不但拉了十一个人五条狗,他还要再去老马家接一个人一条狗,而且是一个胖女人和一条受伤的狗。他安心地开着严重超载的霸道越野,听着车里人乱哄哄的讲话,心里踏实了很多。

把两个断腿人一条断腿狗和十四个擦伤皮肉或完好无损的男人女人及五条狗安置在变电站,他突然想到了老高。老高和大家住的是反方向,住在不属于镇中心的太阳峰下的一块凹地里。这块凹地是一个塌陷区,原来住着很多没有城镇户口和生活困难者,后来都逐渐搬走了。老高为什么不搬走?据说是他儿子十三岁时放学回家,不知是贪玩还是好奇,不小心掉进了地缝里。地缝很深,不但救不出,尸首也没法弄出来。老高老两口要守儿子,要等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和儿子团聚,任凭政府疏导朋友相劝就是不走,就一直留在了今天。仔细想一想,乌兰镇现在的九户人家,哪一户不是失了独子独女的孤独老人?他们的心里有巨大的创伤,他们不愿离开老窝,他们难以融入城市融入人群。政府和朋友长期的劝导,对他们来说都只是耳旁风而已。

他把老那和老伍叫到伙房,给他们交代了柜子里的米面和冰箱里的蔬菜。他对老伍说,现在没电了,你提着应急灯找些柴火在院子里给大家熬些稀饭热点肉吧,不够吃就到菜地去摘西红柿掰玉米棒掏土豆。老伍说,那你去一趟赶快把老高老两口接来,喝了稀饭还要连夜送老张老赵进城住医院。他说,进城,当然要进城,这次你们都得进城!这个破镇子再不能住人了。这次本来只是个小地震,就因为破镇是采空区,房子全坏了。老伍说,是砖混结构的房子太老太旧,与镇子没关系,你的变电站不就好好的吗?他说,那你们也不能一辈子住变电站吧?老伍说,怎么不能?全住进来又不是住不下?全住下来多热闹?我还能每天陪你下棋。他说,不下不下,我不缺肥料。旁边的老那就笑了。

他叫了老刘老哈上车去接老高。老刘当过矿上的体育老师,体力不错。老哈开过卡车,是个司机。他还想带着阿朝,但阿朝和狗伙伴们玩疯了,他上了车,阿朝都没来追他,他一生气开着车走了。

车在离老高家三十米的地方停下了。停车的原因是路上出现了一个塄坎。这个塄坎既像是新塌陷出来的,又像是早就有了的。说新的是因为塄坎很整齐,说早就有的是因为旁边一个小斜坡正好能供行人上下。他和老刘老哈每人提一支应急灯走下斜坡,一直走到老高家门前。老高家围墙和大门都好好的,院子里正房也好好的,老高和老伴却被伙房掉下来的一根木梁压在下面。三个人放下应急灯,一起用劲将木梁掀到一边,他和老哈将老高抬起放在老刘背上,然后又把老高老伴儿抱在老哈背上。他给老高递去一支灯,自己提着两支灯跟在后面给他们照亮。他把他们送上小坡,正准备帮他们去开车门,老高家院子传来汪汪的狗叫声。老高在老刘背上大喊,狗,狗也让大梁砸昏了,快把它抱上来。老哈大喊,我去抱吧。他说,你不要急着抢活儿,一会儿回去陪我往市里送伤员。

他把一支灯搁在坡顶的土台上,返回身去救狗。他看到狗的腿在流血,狗头上也有一个大口子。他想找一块布把狗头包一下。他用灯光照了照房子,突然看见房子的墙上裂出一条缝,这条缝正在变宽变大。他忙把狗抱起来就跑。他跑出院子跑上大路。但房子的那条缝也从脚下追了过来。脚下路面上的缝在变宽在变大在向四面延伸。缝隙中闪出亮晃晃的水来。他觉得自己踩在了海绵上,又像踩在了船甲板上。他拼命往前跑。他扔了狗子,扔了应急灯。但他还是没能冲上那道塄坎没能冲上那道小斜坡。他的脚下轰隆一声空了……

补记:第二天清晨,市救援队赶到了乌兰镇。据当天的媒体报道,这次地震震级为4.2级,震中也不在乌兰镇。但却造成乌兰镇一人死亡四人重伤两人轻伤。死亡的是原乌兰变电站站长、共产党员、退休电力职工钟大成。另据七天后的报道,钟大成同志追悼会结束后,乌兰矿的老矿工和他们的狗子全部撤离,乌兰镇变成了一座空镇。至于阿朝七天七夜不吃不喝死守变电站直到饿死,这只是一种传说,官方媒体没作过正式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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